提及云門舞集今年11月即將在臺北首演的兩部新作《白水》和《微塵》,,67歲的掌門人林懷民竟有些哽咽。 十年前,,林懷民聽到俄羅斯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挽歌式的《第八弦樂四重奏》,摧枯拉朽的樂章中所隱藏的對生命的哀悼,,令他萌生出創(chuàng)作一部舞劇的念頭,。直到最近幾年,,當他接連聽聞世界各地的災難與恐怖事件,內心哀慟,,才創(chuàng)作出《微塵》,,道盡人類在世間的無力與渺小。 伊拉克內戰(zhàn),、巴勒斯坦的災民,、云南地震,直至7月31日臺灣高雄因可燃氣體外泄導致的慘烈大爆炸,,都令林懷民喟嘆生命之脆弱,,“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,。但藝術家也是凡人,,我想我們沒有辦法改變什么,面對這樣的局面,、面對這樣的恐怖,,面對不公不義,我們只能說,,我們知道,,我們心里也很痛。希望世界各地的災民都能回到平常的生活,,不要再有戰(zhàn)亂或災害發(fā)生,。” 1960年,,肖斯塔科維奇前往德累斯頓,眼見二戰(zhàn)轟炸后的城市一片斷壁殘垣,,用三天時間寫下《第八弦樂四重奏》,,緩慢的哀歌,,痛苦而惶恐的復調,,寫盡作曲家對戰(zhàn)爭亡靈的哀悼與嘆息,。2014年,時刻關注社會的林懷民,,以一部極富爆發(fā)力又飽受壓抑的作品,,呈現這個時代的人如何抗爭命運、無力吶喊,、凄惶掙扎,。 從1973年創(chuàng)立云門舞集至今,林懷民始終保持“跳舞給自己的鄉(xiāng)親看”的初心,。當年留美歸來的他,,立志用中國文化的積淀演繹中國人的舞蹈。而今,,當年的誓言早已實現,,云門不但是臺灣民眾的云門,更是新亞洲精神的代言者,。 頭發(fā)花白的林懷民不愿意談“堅持”二字,,只因害怕那種沉重和嚴肅,“我很喜歡簡體字里面的“愿”字,,一個原字,,一個心字,就是原心,。我很欣慰,,云門最初出發(fā),是想去做自己風格的舞蹈,,想去為社區(qū)的鄉(xiāng)親和學生演出,,直到今天還在做�,!� “云門一路艱辛,,是靠臺灣整個社會的夢想來完成的�,!绷謶衙裾f,,這41年,云門在艱難中成長,,至今仍是臺灣唯一的全職舞團,,“我們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有觀眾的掌聲、社會的支持在推動,�,!彼恢币詷O具人文關懷的現代舞作品奉獻社會,一邊降低票價,,一邊投入大量人力做教育推廣,。 云門舞集如今有兩個舞團,一團常年在世界各地“跑碼頭”,,每年在臺北“兩廳”院廣場上舉行盛大的免費戶外公演,;1999年成立的二團則常年在臺灣的校園、社區(qū)和偏遠鄉(xiāng)鎮(zhèn)演出,。 “我心中最嚴苛的評論家不是《紐約時報》,,而是老百姓,,他們才是我取悅的對象�,!绷謶衙裾f,。 奉獻社會,利益眾生 “懷民”二字,,似乎注定了林懷民會與社會締結起不可分割的關聯(lián),。 自出生開始,林懷民就從父親林金生身上看到什么叫“利益眾生”,。林金生是前嘉義縣縣長,,少年時的林懷民常跟父親一起下鄉(xiāng),看父親帶頭為鄉(xiāng)親搭橋,,為臺風受災的群眾安頓家園,。他記得,凡有臺風天,,父親必定不在家,“過年的時候,,印象也總是吵架,,年夜飯都冷了,我們還在等父親回來團圓,�,!蹦晟贂r,他曾憂心,,所謂的“利益眾生”,,原來是要這么搞? 當父親教導他未來一定要“奉獻社會,,利益眾生”時,,他覺得這句話“太沉重,做不到”,。他也不喜歡父親對于舞蹈家的那句定義,,“舞蹈家是最偉大的藝術家,他們靠身體做事,,但是個乞丐行業(yè),。” 但現在,,林懷民感激父親的每一句話,。正是父親的提醒,,從云門建立的第一天開始,,林懷民總會在藝術創(chuàng)作之外留意營銷與募捐,,與社會良性互動,讓每一位云門舞者獲得有尊嚴,、有地位的生存狀態(tài),。 林懷民常常說起他的“赤腳醫(yī)生”夢想。年輕時,,他看過許多赤腳醫(yī)生的故事,。上世紀70年代中后期,醫(yī)學不發(fā)達的年代,,那些粗布陋衣,、肩背簡陋藥箱的赤腳醫(yī)生,只靠一雙泥濘的腳走遍鄉(xiāng)間,,便可懸壺濟世,。 “云門舞集創(chuàng)立后,我告訴自己,,我們不但要在舞臺上演,,還要到民間、到鄉(xiāng)下,、到戶外去演出,。”林懷民笑稱這是一種“很恐怖,,又自然的心態(tài)”,。他堅信,越是偏遠貧困的鄉(xiāng)下,,越是云門該出現的地方——從1993年起,,云門開啟大規(guī)模下鄉(xiāng)演出的序幕,走遍臺灣的校園,、鄉(xiāng)鎮(zhèn)、山區(qū)乃至田間地頭,,林懷民將云門在紐約,、巴黎的頂級舞臺上演出的作品原封不動地帶到臺灣的學生、農民,、小商販眼前,。至今,云門的戶外公演覆蓋了臺灣地區(qū)的22個城鎮(zhèn),,曾免費為200多萬觀眾演出,。 去鄉(xiāng)下演出時,林懷民常常游走在人群中隨機做調查,。一位剛剛從田里勞作歸來的老人,,褲腿上還留著泥,,遠遠地蹲在樹下,抽著煙看云門的舞蹈,,一動不動,。林懷民問他覺得怎么樣,他吐一口煙,,“不簡單”,。追問為什么,老人說,,舞者們的身體“有特殊的用法,,是有一個系統(tǒng)的”。這句心得,,令林懷民驚訝而感動,。 林懷民內心最尊敬的觀眾,不是紐約那些見多識廣,、眼光苛刻的舞評家,,而是一些樸實平凡的普通人。他堅信,,自古希臘時代起,,藝術家就不是住豪宅開跑車的名人,藝術家的本質是“社會的邊緣人”,。所以,,他的舞蹈不是獨給社會精英階層的,更是奉獻給整個臺灣社會的,。 “我相信,,云門的舞蹈搬到陜北去,大娘也會坐在那里看,�,!绷謶衙裼∠罄镒钌畹溺R頭,是一些目不識丁的大娘看現代舞時看得落淚,,是數萬觀眾身著黃色雨衣坐在雨中看露天演出,,沒有一個人撐傘擋住別人,散場時地上沒有一點垃圾,。每年的戶外免費公演,,總能看到一家三代人集體出動,帶著食物和風箏,,牽著狗,,很早就來排隊占座。有些一輩子第一次看戲的農民,專為看云門而買一雙新鞋,,全程看得目不轉睛,。 “云門的戶外演出,觀眾從來都是兩三萬以上,。最多的一次,,來了十萬人,,把我嚇一跳,。”林懷民最欣慰的是,,云門21年的努力,,讓更多人懂得欣賞現代舞。 去年,,云門一年一度的免費戶外公演因臺風而被迫取消,,網絡上一片惋惜聲。今年7月12日,,林懷民精選云門成立40年來不同時期的舞蹈精粹,,引來3萬多民眾到場。炎熱夏夜,,人人手持一把扇子看現代舞的場景,,成為今年臺灣盛夏最難得的場面。散場時照例干凈的現場,,也成為臺灣人引以為傲的文明習慣,。 為社會鞠躬盡瘁 一只雙肩背包,一身素黑,,花白頭發(fā),,是林懷民帶領云門在世界各地匆匆行走時的樸素裝束。 今年10月,,林懷民又將攜云門到大陸巡演一部舊作《松煙》,。《松煙》原名《行草?貳》,,這部清靈淡雅的作品將美國實驗音樂家約翰?凱奇的音樂作為基礎,,運用西藏及日本的樂器營造閑散幽遠的樂曲,配以細致而內斂的舞蹈動作,,極富東方韻味,。 《松煙》秉持的是林懷民式的東方美感與詩意,但卻隱隱傳遞著令人不安乃至心痛的美學,。11月即將首演的新作《白水》和《微塵》,,無疑將這種不安推向極致——林懷民在《微塵》的舞臺上營造出一個煙霧彌漫的炙熱布景,急促 激烈的弦樂聲中,舞者反抗,、奔逃,、抽搐,在濃煙聚集的舞臺上,,你能從一個個強撐的身軀上看到無聲的驚恐,。 41年里,林懷民創(chuàng)作了80多部舞蹈作品,。云門一路從創(chuàng)立,、艱難前行、無奈關門,、重新開張走到今日,,早已羽翼豐滿。但不安感仍時時警示著林懷民,,他認為云門的輝煌與成就像是海市蜃樓,,現實基礎很薄弱,“不要以為云門做得那么大,,說沒有就沒有了,,煙消云散很容易�,!� 去年,,云門舞集40周年之際,林懷民拿到第80屆美國舞蹈藝術節(jié)的終身成就獎,,成為第一位獲此殊榮的亞洲人,。記者追問起獲獎感受,林懷民笑了,,心態(tài)十分淡然,,“不管拿不拿獎,每天都要工作,。40年了,,每天不變的就是工作�,!� 2009年5月,,林懷民在德國國際舞蹈節(jié)上榮獲終身成就獎時說,“這個獎不是退休許可證,�,!� “以前我會做夢,什么時候退休,,現在連這個夢都沒了,。我不能退休,,是因為我們有太多的‘股東’,我必須為了他們鞠躬盡瘁,�,!绷謶衙裾f。 一種特殊而微妙的情感,,數十年如一日地連接著云門與整個臺灣社會,。 1993
年,云門從美國巡演歸來,,運營乏力,,下鄉(xiāng)演出成為一個出口,林懷民說,,當年“只要有演出就演,,只要能與老百姓對話就能感覺到生氣”,,云門依靠不斷的義演換取了生存下去的動力和空間,。 2008
年,云門排練場遭遇大火,,許多舞作的道具和服裝一夜之間化為灰燼,。云門還未從驚愕和悲傷中走出來,還沒來得及發(fā)起任何募款行動,,就收到了無數捐款,。 “最后我們收到幾億臺幣,一共有5000多筆捐款,。里面還包括小朋友捐的100塊錢,。所以說,我們忽然有了5000多名‘股東’,,是這些人的鼓勵和溫暖,,讓你愿意再做下去。我不能退休,�,!弊咴诖蠼稚希S心吧松锨敖幸宦暋傲掷蠋�,,加油,!” “在全世界來說,云門都是一個很有趣的團體,。它與社會有互動,。我從一開始就不是藝術家,不是明星,。我們怎么看待自己,,社會就會怎么看待我們,。”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,,讓林懷民看到全社會的善意,,“后來捐款幾乎變成臺灣的全民運動。云門是靠臺灣整個社會的夢想來完成的,�,!� 林懷民明白,云門這41年是依靠什么一步步走過來,。云門的所有觀眾,,最初只是坐在臺下鼓掌的人、掏錢買門票的人,,當云門面臨危難時,,他們又成為積極支援的一份子。涓涓細流最終匯集凝聚的,,是云門能夠堅守最純粹的藝術,,成為臺灣的驕傲。 反過來,,能讓那些很少有機會接觸藝術的鄉(xiāng)村人見識到現代舞,,教會觀眾懂得關懷、禮儀,、文明與公德,,也是云門對臺灣社會的另一種貢獻。 在林懷民心中,,藝術不分階層,,“看云門的舞蹈會變成一座橋梁,讓不同階層的人不分彼此地聚集在一起,,人與人之間產生了更多交集,。”他期望云門的戶外公演衍生出更多的社會意義,,他相信從來沒有壞觀眾,,只有壞演出。只有把藝術做得更好,,不同文化層次,、不同階層的人們才會安心而專注地參與其中,感受到藝術之美,。 早年,,林懷民在云門的免費戶外公演之前,總會不厭其煩拿起話筒,,真誠而耐心地懇請觀眾散場之后帶走自己的垃圾,,于是有了數萬觀眾離場后的整潔奇觀,。這些年,凡是到大陸巡演,,林懷民仍然苦口婆心地站在臺前,,懇請觀眾們不要攝影錄像,不要使用閃光燈,,不要在演出時交談影響他人,。 這些看似細碎的一點一滴,讓林懷民培養(yǎng)出一代又一代文明的觀眾,�,!拔覀內W校演,老師說,,他們從來不知道小孩子可以這么安靜專注,,發(fā)言時可以這么直接,讓他們上去跳舞可以這么爭先恐后,�,!� 今年7月,云門面向臺灣社會推出“三代同堂”的“親子律動健康日”,,將爺爺奶奶,、父母和孩子三代人聚攏在一起,,吸引900多組不同年齡層的孩子報名參與舞蹈課程,。 另一面,林懷民又將自己對社會殘酷現實的感知濃縮在新作品《微塵》中,,以藝術撫慰在災難中經受痛苦的人群,,喚醒社會的知覺。 2015年,,“云門劇場”的竣工將為云門迎來一個新的里程,。這個集中了劇場、排練場,、辦公室與工作坊的場地也許并沒有太多不同,,林懷民仍然會在這里繼續(xù)維持40多年如一日的繁忙工作,為社會做出更大的貢獻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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